孔子世家原文及翻译(读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(二))

孔子世家原文及翻译
四 姥姥家
 
《史记》原文:
 
丘生而叔梁纥死,葬于防山。防山在鲁东,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,母讳之也。
 
这句翻译是一点都不难:孔子出生不久叔梁纥就死了,埋葬在防山。防山在鲁国国都以东,因此孔子无法确知父亲的坟墓在何处,是母亲没有把父亲埋葬的地方告诉他。
但理解起来,感觉问题很多。
孔子不知道自己的爸爸葬在哪里,说明他从小一直到妈妈去世,从来没有给爸爸上过坟。孔圣人一辈子主张孝道,这可太不孝了!这是怎么回事?
历代文人学者提供了各种解释,甚至于认为,古代是没有到墓前祭扫的习俗的,所以不扫墓才是正常的。
孔子的妈妈也不告诉他爸爸葬在哪里,“母讳之也”,他妈忌讳什么呢?有人给《史记》做注释,解释这个问题:其实他妈没啥忌讳,只是他妈也不知道。因为叔梁纥去世的时候,他妈也就是十几岁,太年轻了。小寡妇上坟,是容易引起猥琐男围观的。所以当初叔梁纥下葬,他妈就没去,当妈的自己也不知道,就没法告诉儿子了。
但问题又来了,孔家没有其他人了吗?他妈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吗?他们不能告诉孔子吗?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了。所以又有学者说,孔子不知道爸爸葬在哪里,这根本就是瞎说。司马迁这条记录的信息来源是《礼记·檀弓》,而《礼记》是有胡说八道的前科的,这事也整个儿就是瞎说。
当然,这些学者的共性,是都不承认孔子的父母“野合”就是野外自由结合。在错误的前提下推导,什么稀奇古怪的结论都能弄出来,所以他们的解释必然会越来越绕,直到最后干脆马褂还你,我不承认你的记录。
其实,只要回到“野合就是野外自由结合”这样一个最自然的解释,后面的一切事情,都是顺理成章的。
孔丘这么一个野合出来的孩子,没有叔梁纥本人把孩子带进门,要得到孔家的承认,并不容易。
叔梁纥自己,是一直希望有一个健康的男孩,好继承家业的。但是有人未必希望。
一种可能,叔梁纥原来的妻妾,是不希望颜徵在带着一个健康的儿子进门的。这会危及到孔子那个有残疾的哥哥孟皮的地位。
更大的可能,孔子的父亲字叔梁,说明上面至少有两个哥哥,而且可能还有其他兄弟。叔梁纥绝后,其他人就有可能来分他的家业。
大家族内部这点事儿,从来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。
颜徵在和孔子的地位得不到承认,她这才带着孔子住回娘家。如果告诉孔子,你爹的墓在哪里,孔子自然要去祭扫,于是就可能和孔家的人遇到,于是就可能起冲突。
也许是软弱,也许是骄傲,总之,颜徵在绝口不提这事了。
 
孔子的姥姥家颜家,是平民的可能性比较大。所以孔子后来回忆往事,还说“我少也贱,故多能鄙事”。
不过颜家是城市平民,住在曲阜城里,具体说,是一个叫“阙里”的地方。
阙,是宫殿大门前的道路两边供瞭望的高楼;里,是居民点的意思。阙里,就是国君宫殿大门附近的一个居民点。
于是对孔子的少年时代,就可以有这么几点推论:
第一,孔子在身边都是平民的环境下长大。这对孔子性格的养成肯定有影响,也塑造了孔子对平民的看法。
尽管时代变迁,还是有些很稳定的东西的。假设说,这个环境是由正常的中国人组成的,那么,孔子会遇到一些好人,对他们孤儿寡母不错。对这些个人,孔子和他们之间会建立起一些感情:对老辈有感恩,同龄人之间,则有友谊。
作为平民中的一员,孔子还知道这种生活很苦,国家的政策很坏,哪怕政策出台的时候意图很好,执行起来往往也很坏。他对平民充满同情。
但同时,孔子对作为整体的“平民”印象很不好。这个环境对他未必很友善,单身妈妈拉扯大的孩子,被歧视、嘲讽很正常。
当时对平民的另一个称呼,是“小人”。《论语》里多次提到小人: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”,女人和平民最难伺候;“小人常戚戚”,平民各种猥琐算计,对他们贩卖焦虑一吃一个准;“小人比而不周”,平民认识问题没高度,不能全面看问题,却最喜欢拉帮结派聚众闹事……
孔子瞧不上小人。但对小人,他不是像贵族老爷那样,泛泛的示蔑视,而是很能洞察小人的心理。
第二,不管母亲有没有和孔子详细说爸爸的事,孔子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贵族出身。
一来这种事本来就很难瞒人,流言蜚语肯定很多。孔子的性格是什么样的?他后来一直教导学生,少说,多看,多听。这个本事不见得只是后来官场里练出来的,他有幼功。
另外一个证据就是身高。孔子个子非常高,成年之后,司马迁说是“九尺有六寸”。九尺六寸换算成今天的尺码该是多少,因为这是统一度量衡之前的事,得出确定说法并不容易。有说孔子身高达到2.22米的,也有尽量往矮里算的,算出一个1.79米的结果,还有其他说法,都在这个区间内。反正孔子有个外号是“长人”,他的身高,大大超过当时的平均身高,是没有疑问的。
普遍营养不良的社会里,高个子就是贵族的标志。在19世纪早期,英国人做过统计,上等阶层青年(英国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)比下等阶层青年士兵整整高出22公分。
司马迁又说:“孔子为儿嬉戏,常陈俎豆,设礼容。” 孔子小时候做游戏,常常摆起点砧板、容器之类,当作是正式的祭祀的礼器,学做祭祀的礼仪动作。这就是身份意识,小区里那些熊孩子瞧不上我,我还不爱和你们一块儿玩呢。孔子比那些钟鸣鼎食的贵族子弟更热爱这些。那些人不需要通过这些礼来证明自己是贵族,但孔子需要。
 
五 找爸爸
 
孔子少年的时代具体的事,司马迁没说,其余可信的材料也很少。接下来一件大事,是孔子的母亲去世。
 
孔子母死,乃殡五父之衢,郰人輓父之母诲孔子父墓,然后往合葬于防焉。
 
孔子把母亲的灵柩停放在五父之衢。需要解释一下“五父之衢”,衢就是大路,五父之衢是一条叫五父的大路。古人注释说,有说五父之衢在曲阜东南。这个地名《左传》里多次出现,鲁国的贵族开会,乃至国人盟会,最后会到五父之衢来举行一个仪式,诅咒哪些胆敢违背盟誓的人。
这是一个人流量很大的地方,也是一个怨念积聚的地方。
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件事的视觉效果:一个个头比普通人高一大截的少年,带着一口棺材,堵在路中央,不听问过往行人:“我想把妈妈和爸爸合葬,可是我不知道爸爸的墓地在哪里,你们谁能告诉我?”
这件事实在太容易成为新闻了:有个半大小子,已经高得大家得仰望他,在那里找爸爸。
孔子是个制造轰动效应的高手。尤其是,他看起来完全不是个会制造轰动效应的人,这就更加是制造轰动效应的高手中的高手了。
告诉孔子父亲目的所在的人,是“郰人輓父之母”,这六个字信息量也相当大。
这是个郰邑人,而孔子的父亲也被称作“郰人纥”,做过郰邑大夫。也就是说,他曾经是叔梁纥治下的百姓。
这个人的职业是輓父,出殡时替人家拉车的,也许当年叔梁纥的尸体,就是他拉上防山的,所以他知道具体位置。
这个人倒没说啥,但他的母亲忍不住了。老太太看见高高大大,看起来又很憨厚诚恳的年轻人,最有爱心了,这位大妈就把具体位置告诉孔子了。
孔子终于把母亲和父亲合葬了。
 
实际上,这件事的影响,绝不是仅此而已。孔子不仅是要找死去的父亲的墓地,而且要找活着的自己的身份。
要把颜徵在和叔梁纥合葬,不是找到墓地就可以的,要得征到孔家人同意。
当年他们能把颜徵在、孔子母子赶出家门,现在他们能同意吗?
孔子在五父之衢这么一出殡,闹得曲阜城中尽人皆知。孔子给自己的伯伯、叔叔们制造了巨大的压力。
孔家人当初怎么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烂账,就被重新翻出来了。
叔梁纥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,但战斗英雄的名头是有的:偪阳之战,他是让鲁国在诸侯联军面前出尽风头的大力士;防之战,他是在齐国军营里杀进杀出的勇士……曲阜城就那么点大,认得他,记得他的人,还是不少的。看见高高大大的孔子往那里一站,勾起许多人的回忆。
这段日子里,孔子找爸爸这件事,一定传遍了曲阜城内的大街小巷。
而且臧氏家族也住在曲阜城里。孔子出生的下一年,臧家惹上了一个大麻烦,那位公认的聪明人臧纥被迫流亡齐国,叔梁纥也就是这时候去世的,两件事之间甚至未必没有关联。
现在臧氏处于衰落之中,会格外思念像叔梁纥这样的人才。有没有可能,听说了叔梁纥有后,臧家也出来表示关注了?他们有没出面给孔家施压?
总之,这一事件之后,孔子是“郰人之子”,叔梁纥的儿子这个身份,确定了。不再是姥姥家的野孩子了。
 
六 初遇阳虎
 
孔子给父母合葬这件事,《史记》里没有给具体时间,只提示是在十七岁之前。我猜测是十五岁,因为孔子说“吾十五而有志于学”,小贵族的身份得到确认后,才有了像样点的学习条件。
孔子葬了母亲之后一年多,又发生了一件对他刺激很深的事。
 
孔子要绖,季氏飨士,孔子与往。
 
这一年,鲁国最大的贵族季氏,当时还是季孙宿,也就是季武子。季武子请士人吃饭。
孔子想,我是叔梁纥的儿子,我也是士,我也可以去。
于是孔子腰上系着孝服的麻绳,就也去参加了。
这个细节就又引起无数争论了。给母亲守丧期间,怎么能去参加聚会呢?
于是又是各种解释。有人说“要绖”是第一年热孝已经过了,这时别人不会来请你,但你自己想参加宴请也是可以的;有人说这里有个错别字,因为“绖”字长得和经典的“经”很像,这事发生时丧事早就过了,这句是说孔子是腰里还插着一卷书,就去参加宴会了,“腰经”是表现孔子好学。
当然,这类解释也都是默认孔子自幼就是圣人,青春期也没有一点荷尔蒙,所有的行为都特别合乎礼。如果拿掉这个默认,就是另一种解释:孔子很在乎“士”的身份,这时候他刚刚得到孔家的认可,迫切期待能够得到更广泛的社会认可。所以,听说有一个邀请士人参加的机会,孔子没有多想,也就去了。
 
阳虎绌曰:“季氏飨士,非敢飨子也。”孔子由是退。
 
重要人物出场了,孔子一生的敌人,但是又仿佛是孔子的一面镜子的人物,阳虎出现在孔子面前。
阳虎,也叫阳货。他是季孙氏的家臣。
阳虎把孔子往外轰:“我家主人季氏,今天是请士人吃饭,不是请你吃饭。”这就叫当面打脸。
这说明,孔子这样一个半道上认祖归宗的士,要得到贵族阶级的普遍承认,还是很难。
这件事,阳虎可能没往心里去。他就是要彰显自己在季孙家的特殊地位,想找个人羞辱一下,当然他也不能把客人都得罪了,所以羞辱的人也要找个另类一点的,顺手就挑上孔子了。
但这成了孔子牢记一生的羞辱。也会影响到孔子的学生对阳虎的态度。将来他们写历史的时候,既会夸张阳虎的邪恶,也会夸张阳虎的能力——老师当作对手的人,能力不强怎么行?
后话先不说。孔子遭遇了这次羞辱之后,回去应该是更加的发奋学习了。你们觉得我不配当士,我就要证明给你看,我比你们所有人,更符合士的标准。
 
七 知识从哪里来?
 
士这个身份比较特殊。一方面,他是最低一级的贵族,天子-诸侯-卿大夫-士,士以下,就是庶人了。另一方面,所有的贵族,在获得正式的职位之前,都是士。哪怕你未来是要当天子的,但是只要你爸还在,你就还是士。
所以,士的技能,是所有的贵族都要掌握的技能,士的标准,也是所有贵族都要遵行的标准。
这一点,和中世纪欧洲很像。欧洲最低一级贵族,knight,中文没有翻译成重骑兵,而是翻译成骑士,也就是意识到这层相似之处。《尼伯龙根之歌》之类的欧洲中世纪史诗里面,赞美一位国王,往往也说,这可是一位真正的骑士!
孔子的时代,身为一个士,要掌握哪些技能呢?
“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。”国家最重要的事情,就是祭祀和打仗,一个士人,就要精通祭祀和打仗。
具体说,就是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六项技能。
礼乐,不管最终可以解释得有多玄,它最基本的内容,就是各种祭祀时的仪式
射御,射箭和驾车,都是战场上的技巧。
书数,书是写字,数是算术。祭祀和打仗都牵涉到很多人,需要有文件往来,需要有人员统计,账目计算。所以需要会写字和计算。
就是说,这六项技巧,都是为国家的两大基本职能服务的。
孔子是怎么学习的?我们把六艺分成三组,从后往前说。
书和数:写字和算数是基本功课,这个不必多说。
射和御:《论语》里关于射箭的议论不少。孔子说:“君子无所争。必也射乎!”君子和别人没什么可争的,只有射箭要争一争,只要争的时候风度翩翩,符合礼仪,那就“其争也君子”。能说这个话,孔子的箭法应该还不错。
孔子又说:射箭并不讲究射穿箭靶子,因为人的力气本来就有大有小,古代就是这个道理。
《论语》糟糕的地方是,多数话都没有语境。我们不知道这话孔子是当普世价值说的,还是自己射箭没射透靶子,自我解嘲说的,还是别人没有射透,安慰别人说的。由于各种传说,都认为孔子力气非常大,所以安慰竞争对手的可能性不小,这是“其争也君子”的表现。
对驾车,孔子又比射箭的水平更高一点。有人评价孔子说:“大哉孔子!博学而无所成名。”孔子了不起,什么都懂,但是没有专业。——这话像是讽刺,现在骂民科,骂经常在媒体上出现的学者,很容易听见类似的话。
孔子的回应是:“吾何执?执御乎?执射乎?吾执御矣。”让我选专业,我选哪个呢?他故意不说更高端的:驾车吗?射箭吗?我还是选驾车吧。
虽然是玩笑话,但感觉得到他对自己驾车是水平很自信。孔子还对车型和车子的性能发表过评价,说商朝的车子最好。
总之,孔子喜欢驾车,当然他也喜欢喝酒(“唯酒无量”),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喜欢酒驾。
礼和乐:学习礼乐主要通过文献。我们现在说文献是文字写成的作品,当时不是。文是文字写成的作品,献就是贤,指贤德的人。
“文”是不愁的。孔子在鲁国,读书有优势,因为列国之中,鲁国的书是很多的。周公之后,本来就有很多书;和其他中原列国比,鲁国受战火荼毒比较少,损失也小。
孔子的身份得到孔家认可后,应该是父亲、祖父一样,算是臧氏的家臣。做臧氏家臣,也是一个学习优势,因为臧家特别有文化。
《左传》打开,出现的第一位臧家人是臧僖伯。隐公五年,鲁隐公想到齐国去参加某个让人觉得羞羞的活动,臧僖伯出来劝了一大套话,这是《左传》里第一次出现阐述西周礼制的大套文字。
然后鲁桓公二年,孔子的祖宗孔父嘉被杀,然后宋殇公被弑。凶手怕引发不好的国际舆论,就到处送礼,给鲁国的是一只鼎,鲁桓公把鼎放到太庙里去了。臧僖伯的儿子臧哀伯又出来劝,又是一通大道理。
臧哀伯的孙子,就是大名鼎鼎的臧文仲,《左传》记录他的活动,前后时间跨度长达六十七年。他的重要事迹不多,但是重要言论很多。当时人谈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三不朽,立言的不朽,就拿臧文仲当代表。
臧文仲的孙子就是臧纥,也叫臧武仲,预言孔子未来了不起的那位。臧纥被当时的人评价为“圣人”,也发表过很多高论。
臧家人说老规矩张嘴就来,家里藏书想必是很多的。孔子青年时代,直接看鲁国国家档案馆的藏书,未必很容易,读到臧家的书,就容易多了。[1]
“献”却有点麻烦。向贤德的人学习,贤德的人具体有哪些?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里开过一个名单:
 
孔子之所严事:于周则老子;于卫,蘧伯玉;于齐,晏平仲;于楚,老莱子;于郑,子产;于鲁,孟公绰。
 
司马迁所列举的这些人,遍及天下,有的是附会,有的是孔子周游列国时才结识的。孔子青少年时代在鲁国,不认得这些人。当然我们也可以举出一些名字来,但总的说来,青少年时代恐怕并没遇到几个高人。
孔子自己说:“三人行,必有吾师焉。”就是广泛向大家学习。孔子自己说得朴实,他的学生,最会替老师宣传的子贡,表述同样的意思是这么说的:
 
文武之道,未坠于地,在人。贤者识其大者,不贤者识其小者,莫不有文武之道焉。夫子焉不学。而亦何常师之有。(《论语·子张》)
 
周文王周武王这些古代的圣王,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,并没有失传,人们多少都还知道一些,贤德的人懂得大道理,平庸的人懂得小道理,大道理小道理,里面都包含着“文武之道”。
可见,生活不是缺少真理,而是缺少发现。
所以,哪里有什么是我们老师不学习的呢?何必要一个固定的老师呢?
孔子善于从一切中发现智慧,把别人的小聪明,组装成自己的大智慧。“三人行,必有吾师焉”这句名言,如果只是理解成孔子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,把孔子看得小了。孔子最了不起的地方,是浑涵博大,融会贯通。
 
八 两份工作
 
 
学习之外,孔子当然也工作。学习是乐趣,总要有收入来源。《孔子世家》:
 
尝为季氏史,料量平;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。由是为司空。
 
这个地方,现在的《史记》恐怕有问题。说孔子当了“季氏史”,感觉是在为季氏工作,这显然是传抄造成的错误。早有学者指出,有更早的版本写的是“委吏”,而这段话的出处显然是《孟子》,《孟子》里也写的是委吏。孟子是这么说的:
 
孟子曰:“仕非为贫也,而有时乎为贫。……为贫者,辞尊居卑,辞富居贫。辞尊居卑,辞富居贫,恶乎宜乎?抱关击柝。孔子尝为委吏矣,曰:‘会计当而已矣。’尝为乘田矣,曰:‘牛羊茁壮长而已矣。’位卑而言高,罪也。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,耻也。”
 
做官不是为了收入,但有时确实为了收入才做官。如果是为了收入才做官,那就应该做小官。因为做大官是有责任的,要推行大道,要实现正义的政治。如果这个环境根本不可能实现正义,那就做小官,因为小官没有这个责任,小官只要完成本职工作就可以了。
于是孟子就拿孔子举例:孔子做过“委吏”,就是仓库管理员,孔子说:“做到账目没有问题罢了。”孔子又做过“乘田”,一种放牧牛羊的小官,孔子说:“牛羊茁壮长而已矣。”牲口茁壮成长就行了。
根据一家士人,世代为一家卿大夫服务的老传统,孔子做委吏、乘田,最大的可能,还是在臧氏门下。
 
此外,孔子这时也开始教书。
教书这事,甚至未必是有计划的。教育改变人生,这后来成为中国文化最核心的信念,孔子也确实是这个传统的开创者,但你如果不是认为孔子天生是圣人,那么他也可能并没有想这么长远。其实就是由于他这个身份:平民区长大,获得了士人的身份实现了阶层跃升,但又不是那种从乞丐到王子,一下子进入了一个不相干的世界的跃升,他还是要和自己姥姥家的穷亲戚接触的。
而这些穷亲戚,毕竟又是生活在市中心,就住在国君的宫殿门口的穷亲戚,他们又是有点见识的,所以就很容易明白一点:知识是有用的。
比如说,在城市里生活,离不开各种商业活动,几尺布可以换一斗米,这种算术题经常是要做的。
比如说,他们住在阙里,阙也叫“观”,就是说阙还有一个功能:政府有什么重大新闻要发布,会写下来挂在这里。从这里出入的大夫、士人们会在这里围观。穷人们也会好奇这些贵族老爷们在看什么。现在,他们就可以向孔子打听了。
昨天在宫门口,臧孙老爷遇到了季孙老爷,两个人说了几句古怪的话,说着说着又不说了,各自背了两句诗,他们这是几个意思?
我们家儿子,要去孟孙老爷家打一份零工,贵族老爷面前,说话举止有什么忌讳,什么讲究,要来问孔子。
所以孔子会不断被穷亲戚喊住:“嘿,二子,不对,是士人了,要喊丘,也不对,要喊字,仲尼,二大爷有个事问你!”
“别,二大爷您就喊我孔丘得了。有啥您说……”
这样的事多了,亲戚们也不好意思:“仲尼,这儿有串干肉,你收下吧。”一来二去,也就固定下来了:来求教的,送一串干肉,这叫“束脩”。这就是拜到孔门,要交的学费。
孔子零碎指导多了,也累:“要不这样吧,我看大家感兴趣的问题比较集中,下次咱们约个时间,把大家关注的问题,系统讲一遍。”
就这样,划时代的大事发生了。孔子创办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私学。孔子之前有人可能更早就干过类似的事,但干出影响的,他是第一人。
孔子的办学的影响是越来越大了,终于惊动了三桓之一的孟孙氏。当时孟孙氏的当家人是孟僖子。
 
《史记》里孟僖(釐)子那一段,年代有些错乱,有些人物关系也没搞对。根据《左传》,可以梳理出如下叙事:
当初孔子十七岁的时候,也就是鲁昭公七年,鲁昭公被楚灵王请到楚国去,参观刚刚落成的章华台。孟僖子陪同鲁昭公一道去的,但发现楚国人对周礼的了解已经相当有水平,自己完全跟不上。鲁国可是著名的礼仪之邦,在蛮夷面前这么失水准,孟僖子觉得耻辱极了。回来后就到处找人,学习怎么讲礼。
到了鲁昭公二十四年,也就是十七年过去孔子三十四岁了,孟僖子去世,临终前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说:“礼就像人的骨干,人不懂礼,就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身。我听说有个将来会取得大成就的人,叫孔丘。”于是孟僖子把孔子的祖宗有多伟大叙述了一遍,然后引用臧孙纥的话:
 
“圣人有明德者,若不当世,其后必有达人。今其将在孔丘乎?”
 
孟僖子夸孔子却引用臧孙纥的话,可能是这期间臧氏也在替孔子做宣传。孔子这种员工,工作表现又好,又不怎么提待遇,情商正常的领导,实在好处未必给他,好话是很愿意为他说说的。
于是孟僖子就让自己的两个儿子,孟懿子和南宫敬叔,拜到孔子门下。
这就意味着,孔子门下,不再都是平民子弟了,也有贵族了。当然我们知道,孔子办学最大的意义是给平民受教育的机会而不是教贵族子弟,但是,门下有贵族子弟,对吸引平民来求学,显然效果是很好的。就好像现在,大城市对外来务工子弟小学,如果能不但不禁止,市领导还把自己的小孩也送去上学,一定能大大提升全社会对这样的小学的信心。
孔子也很会利用学生的资源。《孔子世家》讲了一件有无数争论的事:孔子让南宫敬叔向国君请示,想去周天子的洛阳的看一看。于是鲁国国君就派了一辆车,两匹马,一个仆人,让孔子到周王室去学习礼。于是孔子不但接触到了许多新知识,而且见到了老子,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的会面了。
这事究竟发生在哪一年,难以确定,究竟有没有这事,也很多人怀疑。但我们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孔子这些年的人生轨迹:孔子发愤求学获得了许多知识然后教了许多学生,办学有了影响力之后就招到了更好的学生,有了更好的学生后就利用学生的资源接触到更高级的学问……各种因素彼此促进的效果非常明显。孔子的人生很顺利。
后人读《孔子世家》,基本感受是孔子一生不顺,甚至有不少学者都认为,《孔子世家》的主题,就是“不用”,伟大的人物得不到任用,伟大的主张得不到实行。这是因为后人心目中,孔子是圣人,区区一个鲁国,还不是应该孔子说什么听什么!当然觉得孔子不用。实际上孔子当时的人,包括孔子自己,应该是都觉得孔子混得很好了。你一个私生子,却取得了继承人的地位,工作干得很好,外快赚得很多。一个小贵族,却得到了那么多大贵族的重视,甚至于可能得到了外国国家领导人的接见。以他的出身而言,还要怎么成功?
但到了鲁昭公二十五年,也就是孔子三十五岁那年,鲁国的一次动乱,却使得孔子不得不流亡国外。

[1]司马迁说,“孔子数称臧文仲”,经常称道臧文仲。《论语》里关于臧文仲的话已经不多,而且多半负面。不见得是《史记》有误,而是孔子称道臧文仲的话,已经不在了。后文会有考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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